布鲁克林秘案 Motherless Brooklyn (2019) 也许有人还记得,演技鬼才爱德华·诺顿(Edward Norton)曾出演过2008年的《无敌浩克》(Incredible Hulk),此后即因创想分歧,与漫威分道扬镳。近几年漫威宇宙玩得风生水起,但绿巨人一角早由马克·鲁法洛(Mark Ruffalo)接棒。今年,继导演处女作《一如既往》(Keeping the Faith,2000)亮相二十年后,诺顿终于推出第二部剧情长片《布鲁克林秘案》(Motherless Brooklyn)。 巧的是,这部新作在国际首映的时间点,其实正与漫威对家——DC旗下的超英异类《小丑》(Joker)仅相隔一天。先是在特柳赖德和威尼斯电影节遥相对望,后又在多伦多会师。重要的是,两部作品不约而同都指向权力、贫穷、有特殊病症的怪胎主角、有私生儿女的傲慢权贵,以及对上一辈的想像幻灭。伴随着这波夹带争议的《小丑》炫风,简直可以说诺顿是拍了一部黑色侦探片版的《小丑》!然而在思想内核上,它们却又是如此不同。 告别漫威,却又和DC作品构成某种玄妙关联,这种错位无疑是有趣的。事实上,向来态度强硬的诺顿近期也首度对回归漫威宇宙松口,不排除未来饰演反派或自行创作的可能性。当然,以上关于诺顿与超英电影的讨论,不过是从创作者光谱解读的另类趣味。要谈本片和《小丑》的微妙对照,不妨还是先从诺顿的创作背景说起。 01故事从这里开始 这部由诺顿自编自导自演的黑色电影(Film Noir),改编自乔纳森·勒瑟姆(Jonathan Lethem)撰写的同名小说,讲述患有妥瑞氏症的私家侦探莱诺(爱德华·诺顿饰),因心灵导师法兰克(布鲁斯·威利斯饰)突遭杀害,而踏上追索真相的路途。莱诺以活跃在住房抗争前线的萝拉(古古·姆巴塔-劳饰)为调查目标,更意外牵扯出不动产大亨摩沙·兰道夫(Moses Randolph,亚历克·鲍德温饰)的秘辛。 本片剑指上个世纪五〇年代都市发展过程中的仕绅化(gentrification)、权力腐败、住房矛盾和种族歧视,更吊诡地可与川普时代的权力膨胀和偏锋族群政策相呼应。 自一些访谈中可知,诺顿初读原著小说其实是在二十年前。之所以决意将故事背景从上个世纪九〇年代挪至五〇年代,纯粹是为让故事中的人物言行更具可信度,也更合于整体故事氛围,以免让人产生古派侦探错置当下时空的滑稽违和感。这样的时代置换,也获得了原著作者乔纳森的认可。除此之外,妥瑞氏症在那个年代还不为人所熟知,也更加深了主角莱诺的孤立感。诺顿对当时代做了详尽研究,以确保他的虚构创作合于史实。而片中莱诺的肢体抽搐和冲口而出的支离片语,也与当时的爵士乐在听觉上形成一种奇异共振。 作为一名野心勃勃又才华洋溢的演员,充满矛盾魅力的侦探莱诺一角,正是小说首先吸引诺顿的地方。莱诺狂放又迷人的大脑世界,足让诺顿过一把施展演技的瘾。而同时作为本片导演,对故事拥有绝对掌控权,也让出了名在意剧本和剪辑的他不再有所顾忌,在表演上可以大胆实验。除了在剧本上尽情发挥,他也在现场即兴演出,在当下寻找灵感。有时他仅在剧本上简单写了“莱诺抽搐”(Lionel tics)几个字,给予自己空间,到了拍摄当天,再看莱诺面对新人物出场究竟会如何表现。 至于为何要将故事的核心议题聚焦在住房正义? 事实上,除了以20世纪的纽约城市规划师罗伯·摩斯(Robert Moses)为本,诺顿的祖父詹姆斯·劳斯(James Rouse)也是剧中人物的灵感来源,甚至可被视为坐拥高位、贪婪霸道的摩沙的反面。诺顿形容他的祖父怀有人道精神,甚至乌托邦式的理想,但与此同时,他也是一个实践家。那些听来宛若狂想的都市规划点子,最终都成功付诸实行。 诺顿自幼即是在祖父规划的哥伦比亚(Columbia, Md.)社区长大的。在这个社区,邮箱不放在房子里,而是在街道上。这样的设计理念让人们在取信路上势必会与彼此相遇,也因此紧密了社区连结,更令诺顿在相当多元的环境中长大。与此同时,诺顿本人也曾是纽约高线计划(The High line project)的支持者,这个都市计划将运输肉品的旧高架铁路,活化为空中公园,可称为城市空间的设计典范。当然,这个计划究竟成败与否容有争议,但凡此种种,都化作了诺顿丰厚的创作养分。 02 诺顿的黑色电影实践 比起围绕清甜三角恋展开的导演前作《一如既往》,《布鲁克林秘案》的社会性明显要浓重得多。此番创作转身,绝对可见岁月在这个男人身上凿下的成熟刻痕。《一如既往》虽然也探究爱情与信仰的辩证,但不痛不痒,大抵上依旧是调性诙谐的爱情轻喜剧,然而《布鲁克林秘案》则是以黑色电影为类型,揭开战后五〇年代美国社会的暗流涌动。 关于黑色电影,诺顿曾数度在接受访问时提及罗曼·波兰斯基(Roman Polanski)导演的《唐人街》(Chinatown,1974),该片以三〇年代的洛杉矶为背景,围绕私家侦探的个人调查展开,然而随着谜底层层揭开,其内核却是对美国梦的深层解构。同样的,当诺顿回视二战后处于都市开发中的纽约时,也是带着批判辩证的视角。 《唐人街》(Chinatown,1974) 战后的美国在政经各领域都逐步占居国际霸主地位,从而形成一种延续至今的“美式和平”(Pax Americana,或译美利坚治世)。然而在这种字义上的相对和平下,诺顿所尖锐指出的,却是纽约如何将种族主义熔铸到基础建设的过程中。劳工阶层的弱势邻里被强行视作贫民窟,面临被开发整顿的命运,人们奋起抗争,却无力拦阻。要呈现这样的社会暗面,黑色电影无疑是极佳选择。 《布鲁克林秘案》基本因循了黑色电影的显著特征,以都会为景,典型侦探人物为主角,莱诺焦虑不安的内在心理状态直接牵动并投射出外在社会病症。在视觉上,诺顿忠实呈现了黑色电影的典型风格,镜头多流动于爵士酒吧、侦探社和莱诺家之间,以低调打光营造出一种晦暗迷离。如关键的那场谈判戏,高反差布光和倾斜镜位让法兰克隐身于阴影中,制造惊悚紧张的气氛,又或是在其他场景中以街边的一滩水,倒映出人物走来的身影。 在转场衔接的导演手法上,本片也多有妙笔。如莱诺从侦探社来到法兰克家中返还遗物的那场戏,流畅得甚至不需要过渡空景,又或是莱诺深潜水中的奇想,既是对他心理状态的风格化刻写,也顺接了反派角色的游泳出场。 严格来说,莱诺其实并非黑色电影中的典型侦探角色,他虽和他们一样都展现出某种道德上的含混性和人性复杂面,但他却也拥有明显的“缺陷”,会经常不自控地抽搐,甚至脱口而出冒犯他人的心理话,因此也被视为爱惹麻烦的怪胎。一方面,聪明敏感的人物性格,倒是承继了诺顿一路以来的荧幕形象,另一方面,这种边缘人物的设定,其实也让这个角色和我们的距离更近。 片中的女性,也非典型黑色电影里具致命吸引力的“蛇蝎美人”。作为核心人物的萝拉,其“性感”不是展现在娇俏的身材或面容上,而是聪慧果敢为弱势发声的积极行动。而她的“危险”,也并不因于她为己牟利的涉险,而是因其身份的特殊性。她是一切阴谋的谜底,是莱诺调查的目标,某种程度上她的存在确实动摇了莱诺的抉择,却也直接促成了莱诺的成长。 事实上,比起感官上的相契,她和莱诺的关系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相投。在那场唯一亲密的“床戏”中,两人并未有肉身的交欢,但莱诺的习惯性抽搐却短暂停止了,就像口香糖、烟草等那些可以让他安定的物件。在这个当下,抵消作用的发生,是因于他们之间所建立起的亲密连结。他们相依分享着彼此的际遇,并得出“所有人都有生活困扰要克服”的结论,这是一场心灵的交流,一种至真情感的纯粹。而自另一层面看,诺顿作为导演,也确实有意在避免浪漫化。他就曾在访谈中,对长久以来好莱坞罗曼史所致力营造的种族和解幻想,表达嗤之以鼻的态度。 当然,除了在黑色电影类型上的琢磨,诺顿那骨子里的诙谐,也依旧反映在本片中。彼时在《一如既往》里,那颗画十字的特效镜头让人印象深刻,天主教男孩教犹太教男孩在胸口画十字,但借由特效,后者画出的却是千奇百怪的图形,引人啼笑之余,也别具深意。到了《布鲁克林秘案》,诺顿借由莱诺一角的特殊性,玩的则是语言游戏,如对方说了一句“ace”,莱诺条件反射脱口而出的便是“asshole”,“笑果”十足。 03 谈谈它和《小丑》 在前述基础上,让我们再回过头看看《布鲁克林秘案》和《小丑》的关系。 在这两部片里,主角皆带有难以言说的病症,莱诺患有妥瑞氏症,《小丑》的主人公亚瑟则罹患某种精神系统疾病。如果说亚瑟是以一种不可控的象征性的笑在回应世界,那么莱诺则是以间歇式的抽搐和冲口而出的赘语秽言在应对。不合时宜的笑是亚瑟作为喜剧演员之大忌,而不受控的言语反应则是莱诺作为侦探之大忌。在角色诠释上,杰昆·菲尼克斯展现出富有层次、收放自如的笑的演技,诺顿也巧以两种截然不同的音调,贡献出极为精彩的嗓音演出。 然而那些莱诺脱口说出的话其实并非偶然,相反,对导演诺顿来说,它们皆具有揭示性。 电影开篇,莱诺坐在车里,一边拉扯毛衣手袖的线头,一边焦虑地说:“我的脑子乱如麻!”(I‘ve got threads in my head!)诺顿曾在访谈中提到,一方面,这里玩了“Threads”和“head”的文字押韵,另一方面,这也暗示着,莱诺正在招惹一件他本该放手不理的事情,就像脱线的毛衣一样一发不可收拾,也早早预示了故事的走向。 然而相较亚瑟的孤立,诺顿其实也赋予了莱诺更多与世界建立联系的可能。在《小丑》里,亚瑟的笑永远只能是一种“自娱”和“宣示”,仅有的交流时刻,是他在公车上逗笑一个孩童,但光芒乍现后,即被孩童的母亲粗暴斩断。可莱诺不同,当他不可控地频频以手指轻点他人肩头时,我们知道,那是他渴望与他人建立亲密信任的一种表达。而大多时候,这种表达虽被嘲笑,却未被遏止,甚至当莱诺和萝拉共处一车时,那种种“出格”举止,还构成了相当奇异的暧昧时刻。 某种程度上,莱诺和亚瑟一样,位处社会边缘、皆被视作怪胎,但相较亚瑟对身份的不断挣扎追索,莱诺虽是孤儿,但至少是拥有侦探职业的人,而这个职业也令他握有行动的主动权。于是在审视权力的过程中,比起亚瑟被弃置于权力底层,莱诺更像是一个局外旁观者。而这,也直接影响了两部片对“私生子”议题的处理。 在《布鲁克林秘案》中,“私生子”的身份并不是直接做在莱诺身上,而是萝拉,那个他正在追查的核心女性,并直接以位高者之轻浮,揭示权力的傲慢和强词夺理。这样的设定或许是相对扁平和理所当然的,但也因有种族身份的涉入,让它多少带了点值得玩味的吊诡:当道貌岸然、行种族歧视之实的白人男性,私底下却为黑人女性倾倒时,那究竟意味着什么? 相对的,在《小丑》中,“私生子”最终却被处理成一个可能虚无的幻想。虽然我们也可称之为对权贵形象的某种翻转,但该片更多的,或许还是意在堆砌亚瑟的生命不可承受之“重”。谎言的终点指向的是自小到大的终极遗弃,甚至也连带解释了笑的因由,于是对与母亲相依为命的亚瑟来说,对父母辈的重新认识,势必是毁灭式的。 在《布鲁克林秘案》中,同样也有这样的信仰崩塌时刻。长久以来,导师法兰克于莱诺都是形同父亲的存在,莱诺将之视为认同楷模,甚至追逐法兰克的遇害真相,更是他的行动出发点。然而他依旧遭遇了想像幻灭,并最终认识到,原来法兰克并非斗士。只是这种认清对莱诺来说,却是成长式的,这个发现促使他最终作出挺身的决定。 粗浅地说,如果《小丑》弹奏的是一曲悲歌,那么《布鲁克林秘案》的吟唱无疑要乐观得多。然而,它的乐观也绝非一种妥协。就像片中对“Formosa”所作的词义拆解,这个法兰克留下的最终暗号,本在字面上带有美好之意,但随着线索揭开,竟是指向个人私欲。 就如片首所揭示的那段来自莎士比亚戏剧《一报还一报》(Measure for Measure)的话,“有巨人的力量固然好,但像巨人那样滥用力量就是一种暴行,”(O, it is excellent to have a giant‘s strength; but it is tyrannous to use it like a giant.)这才是《布鲁克林秘案》所要探讨的真正命题。 当《小丑》以冲撞来撕裂社会之不堪,以无差别的暴力宣泄对权力的反抗,《布鲁克林秘案》意在探讨的其实是权力如何运行。相较《小丑》中相对扁平的权贵形象,《布鲁克林秘案》里的“假人民英雄”摩沙其实更为鲜活。以未来为名,摩沙反复描绘的是建造海滩、公园等的乐活愿景,以及以公路、桥梁等联系人民之必要,起点可供争辩,得失也在权衡间。不是抽象刻板的人物脸谱,其中体现的却是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价值矛盾,而这,也直接表现在摩沙和理想主义弟弟保罗(威廉·达福饰)的兄弟阋墙之中。 因此,比起《小丑》的激烈作为,《布鲁克林秘案》的尾声要柔和得多。但其中彰显的其实是一种入世之道,如同《刺客聂隐娘》(2015)中的无为之境。当《小丑》聚焦在亚瑟的疯狂宇宙,《布鲁克林秘案》慨叹的则是“天外有天”。 若说《小丑》是摧毁,《布鲁克林秘案》便是建造,它们各以不同的切面和视点解读社会的不安暗角。比起单看其一,我更愿意将它们视作一对双生子,如此一来,或许也更能丰满我们对权力与社会的认识与想像。 |
Powered by Discuz! X3.4
Copyright © 2001-2021, Tencent Cloud.